老艺术家自知不久人世之后所定的计划是这样的:他要使许模克有钱,指定他为全部遗产的继承人;而为预防人家跟德国人捣乱起见,他预备当着见证把遗嘱口述给公证人,令人不能说他精神错乱,而加缪索他们也找不到借口来攻击他对遗产的处分。听到德洛浓的名字,他认为其中必有阴谋:先是公证人可能把遗嘱订得不合法定方式,使它失效;其次,西卜女人一定有心出卖他,早就定下什么诡计。他就想将计就计,教德洛浓口授一份遗嘱,由他亲笔书写,封固,藏在柜子的抽斗内。然后他打算要许模克躲入床后的小房间,把西卜女人来偷遗嘱,拆开来念过了再封好等等的勾当,一一看在眼里。然后,明天早上九点,他另外请个公证人,立一份合格的无可批驳的遗嘱,把昨天那份撤销。一知道西卜女人在外边说他发疯,说他白日见鬼,他就觉得背后必有庭长太太的深仇宿恨在作怪,她既要报复,又要谋他的财产;因为两个月以来,可怜虫躺在床上失眠的时候,长时间孤独的时候,把一生的事都细细温过一遍了。
古往今来的雕塑家,往往在坟墓两旁设计两个手执火把的神像。这些火把,除了使黄泉路上有点儿亮光之外,同时照出亡人的过失与错误。在这一点上,雕塑的确刻画出极深刻的思想,说明了一个合乎人性的事实。临终的痛苦自有它的智慧。我们常常看到一般普通的年纪轻轻的姑娘,头脑会像上百岁的老人一样,她们能预言未来,批判家人,绝不给虚情假意蒙蔽。这是死亡带来的伟大。而值得注意的是,人的死有两种不同的方式。洞烛过去或预言未来那样的能力,只限于因躯壳受伤,因肉体生活遭到破坏而致命的人。凡是害坏疽病的,例如路易十四;或是害肺病的,或是发高热的,例如邦斯;或是患胃病的,例如莫索夫太太;或是生龙活虎般的人中了重伤,例如兵士:这种人就能洞察幽微,死得奇特,死得神妙;至于另外一些病人,可以说病在理智,病在头脑,病在替肉身与思想做媒介的神经组织的,他们的死是整个儿死的,精神与肉体同时毁灭的。前者是没有肉体的灵魂,像《圣经》中所说的精灵;后者只是死尸。邦斯这个童贞的男子,这个贪嘴的道学家,这个端方正直的完人,很晚才参透庭长夫人胸中那股怨毒之气。他直到快离开尘世的时候才了解尘世。所以从几小时以来,他高高兴兴的打定了主意,仿佛一个生性快活的艺术家,觉得一切都可以拿来做插科打诨,嬉笑怒骂的材料。他与人生最后的联系,爱美的热情,鉴赏家对艺术品的留恋,从那天早上起也斩断了。一发觉给西卜女人偷盗之后,邦斯对艺术的浮华与虚幻,对自己的收藏,对创造那些神奇的作品的作者,决意告别了;他一心只想到死,并且像我们的祖先一样,把死看作基督徒的一个快乐的归宿。唯有他对许模克的友爱,使他还想在身后保护他;所以他要找哀络绮思来帮助他对付那些坏蛋,他知道他们不但眼前在包围他,将来还不肯放过他的受赠人。